
20世纪80年代初,武定县许多地方已经通了电,但仅在照明或碾米房等一些公共设施中使用,普通家庭生活中的生火、做饭、取暖和烧水仍然依靠烧柴来解决,县城虽然以烧煤为主,但柴禾也是家庭能源必备的补充。
我的老家狮山村座落在县城西边的狮子山半山上,距离县城5公里,那时,村中几乎家家养猪,煮猪食和秋冬取暖是最消耗柴禾的两件事,在我童年记忆中每天不是找猪草就是挑柴,冬天以挑柴为主,其余时间则是找猪草。当时一日两餐,至于早点、宵夜只在老人们侃的故事中听过,小学课程是早上8点-10点上两节课,下午12点-15点上三节课,这样的时间安排正是把下午的时间留下来让学生放学后可以帮助家中做些农活,我们通常是几个小伙伴约着去挑柴或者找猪草,毕竟重的农活小学生还做不了。

冬天,农田里的活少了,学校开始放寒假,此时山上的柴禾水分最少,正是挑柴的好时候,天麻麻亮,挑柴的人拿着皮挑扁担和刀斧,有的还赶着骡马就陆陆续续的出发了,挑柴的人很多,虽然村子的集体山林够大,但我怀疑一年的柴禾生长量是不够砍伐的,这也从逐渐稀疏的山林和老人担忧的议论中得到印证。有时为能砍到好点的柴如耐烧好卖的青岗栎、黄栎木等,就要走很远的路,甚至要翻越到大山的背后,狮山人长期生活在山的东面,房屋朝向也是面东背西,习惯了太阳从山前升起向山后落去,一到山后觉得这个世界完全不同了,明明刚刚落向山后的太阳又跑到山的前面了,那时我总是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走出大山就没有方向感,经常迷路,大概就是少时以大山确定方位的习惯所致吧。挑柴持续整个冬天,早上挑一回,下午挑一回,晚饭后就不上山了,有人还要去菜地里干会活呢。冬天一过,整个村子里,家家户户门口一排排的堆满了柴禾,颇为壮观,这些柴禾晒干后就是最好的燃料了。挑柴虽然辛苦,但只要坚持一周左右,开始挑柴时磨破的肩头慢慢长好就习惯了,和小伙伴们在不同的山林里穿来穿去,看大山上的日出日落,还是很有趣的。

卖柴则不分季节,但还是冬天天气冷好卖一点,赶街天把柴挑到市集上专门卖柴的地方,等着顾客挑选,顾客根据柴禾品种、数量及干湿程度出价,在市集上售卖的柴以青岗栎、黄栎、刺栎树为最好,其次松树、杂木等。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如果双方满意了,便把柴挑到买方家,拿了钱,交易就完成了。运气好时,一会儿便卖了,时有无人问津或者给的价太低,到黄昏时仍然卖不掉,这时就很麻烦了,其实柴不值钱,卖的也就是劳动力的付出而已,如果城中有亲戚朋友的,可以把柴寄存一下,下个赶街天继续卖,无亲戚朋友的,挑回去肯定不划算,挑柴去卖是从山上往下挑,较为省力,此时又累又饿,再挑回去就是上坡路了,所以一到下午只要有人问价,便三文不值二五的卖了,实在无人问津,有的干脆把柴扔了,拿着皮挑扁担回家。

读初中时,我到市集上卖过几次柴,有两次印象最为深刻,通常我的一挑柴能卖5-6毛钱,有一次同村一个叔叔的柴卖了后,对我说:来我帮你卖,把柴解开,翻一下,好的柴禾放在上面,抖乱了,看上去多一些。然后他守着柴,顾客来了他讲价,最后这挑柴卖到了1元钱,是我整个卖柴生涯中卖得最贵的一次,那时1元钱足够我快乐的挥霍一阵了,可以1毛5分去吃一碗米线,2毛钱去买几个荞饼,花5分钱吃个冰棍,然后去新华书店买本2毛钱的小人书,如果时间还早的话,就去租书摊上看几本1分钱1本的小人书,还略有节余。

另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卖柴吧,那时我在县城边上的香水中学上初中,班上都是城附近农村的孩子,初二时一个女生从城里转学到我们班,高高的个子,长长的头发,穿着漂亮的衣服,长得清秀好看。一个晴朗的街天,一大早我就兴冲冲的挑了柴到街上去卖,不知是什么原因,来问价的人寥寥无几,眼看着太阳渐渐偏西,赶街的人正在慢慢散去,在阳光下守了大半天,又渴又饿的我越来越担心柴卖不出去,这样的情况以前没有遇到过,也是那个年龄的我不知道如何去面对的。正在心慌时终于有人买了我的柴,挑着柴跟着买主穿街过巷,进入了一个小院子,院中的小方桌旁一个女孩静静的捧着书本,冬日懒懒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影子拉得很长,我一眼就认出正是转学到我们班的那个女同学,但她应该是没看见我,我尴尬不已,心跳加速,慌乱的解下柴,接过钱,顾不得口渴难耐,忽视了主人递过来的一瓢水,低着头狼狈逃窜了,只隐隐听到主人在后面喊:喂!你不是说口渴吗。后来在学校里遇到那个女同学时我都是不敢正视,远远躲开,半年左右吧,那个女同学转学走了。之后大人再叫我去卖柴,我是打死都不去了。工作后读到麦子的《我奋斗了18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那篇文章,没来由的就想起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那个在院子里捧着书本静静看书的女孩,还有那个狼狈逃窜的少年。

有时候,如果砖瓦窑要烧砖瓦,会长期收购柴禾,如果是栎树则干湿都要,价格按吨计算,一般每吨10元钱,把柴挑来上秤即可,记得我上小学四年级时,由于不会讲价沟通,大人还不准我们到市集上去卖柴,但是像这种简单的收购,大人是不管的,我们村子下面4公里远的高家村有个砖窑收购柴禾,下午放学后,我带着两个弟弟去卖柴,我大概能挑20公斤左右,一挑柴能买2毛多点,小我一岁的堂弟能挑10多公斤,但不会换肩,每次换肩都要放地上再重新挑起来,另外一个弟弟小我二岁还不会挑柴,只能扛着一根跟我们一起去,那个冬天我们就这样断断续续的到高家村的砖瓦窑去卖柴。有一次,是最小的弟弟跟我去,一路都很顺利,卖了柴后天色还很早,我俩决定顺着公路去县城里玩一会又回家,从卖柴处到县城不到两公里路,到县城后本来是想买点东西吃的,但忽略了砖瓦窑收购柴禾是记帐的,每次过了秤后记在帐本上,过一段时间才结账付钱,我们身上根本没有钱,不过由于平时很少到县城,我和弟弟还是玩得不亦乐乎,天快黑时才急急忙忙的往回赶,从县城回家一路都是上坡,此时又累又饿,越走越没力气,一路上不时有匆匆回家的人,有的是同村卖菜的人,有的是在香水中学上学的学生,可我们始终无法跟上他们。

冬天的黑夜来得快,不一会,天就黑定了,当时农村人津津乐道的就是讲鬼故事,从县城到狮山村这段路一路都有鬼故事流传,如白沙坡上采白刺花的白影,花石塘箐赶牛的蓑衣人,大风垭口扔石头的老头,小王坟坐在路边大石头上梳头的长发女人,特别是梳头这个,说月亮一出来,就有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出来梳头,每梳一次就把梳子慢慢的举起来对着月亮看,说得活灵活现的,平常听别人侃这些故事时不觉得害怕,现在就走在这些地方,只觉得后背一阵阵的发凉,弟弟走在前面,每过一处,眼睛偷偷瞟一眼那个地方,然后一阵小跑,两人都不敢多说话,一个多钟头的路程仿佛经历了无尽的煎熬,终于能看到村子里的点点灯火了,我们长舒了一口气,弟弟说:四哥,肚子太饿了,回家我要吃一盆饭,我说我要吃一甑子呢。村口,爸爸吸着旱烟,烟锅头上的烟火忽明忽暗的,看到我们后,紧走几步,举起烟杆说:被失子的,这么晚才回来。大概是看到我们已经够可怜的了吧,最后烟杆也没有打下来,只是说:走,快回家吃饭吧,你哥他们去高家村找你们去了。我和弟弟怯怯的回家,老祖、奶奶、妈妈正在院子里急得走去走来的,见到我们后明显松了口气,赶紧给我们舀了两大碗饭,对着渴望了一路的饭菜,兄弟俩却吃不了多少,大人说这是饿过头了。那个冬天的辛苦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春节时我攒了好几元钱,我计算着过年的花销,买两封鞭炮要花多少钱、大年初一逛大寺花多少钱,总之算来算去就是我的钱多得花不完了,我把多出的几角钱交给爸爸说:爸爸我的钱用不完了,给你点。这也成了我一生中唯一一次给爸爸钱吧!

挑柴、卖柴都是一项艰苦的工作,但却是我们那代狮山人的日常劳动之一,卖柴更是我们山村人家补贴家用的重要经济来源。后来村子里也慢慢的用上了煤,再后来煮饭烤火都用上了电气,不用再上山砍柴挑柴了,当然柴也就卖不出去了。我们那个年代经历的这些事在后辈们听起来,如同几百年前发生的故事。如今人们早已不烧柴了,但小时候卖柴的经历却不时会回想起。
【此文发表在《马樱花》2024.4期上】